中國焦點新聞   >   財經  >  正文

國境線上瘋狂的玉石直播

圖片轉載於:中國企業傢雜志公眾號

作者:董力瀚 編輯:徐曇 本文來源:中國企業傢雜志(ID:iceo-com-cn)

發生在玉石主播、商人們身上的故事,或許是互聯網驅動產業變革,在探尋更深更廣的邊界過程中,最有代表性的一批樣本。

西南邊陲小城瑞麗籠罩在狂熱中,這裡原本是玉石商人的樂園,如今卻成為電商主播的財富聖地,翡翠、玉石也在信息高速路上化為青年人的致富符號。玉石貿易這個古老產業鏈條的終端在短期內發生巨變,驅動乃至締造瞭這一切的,是一場曠日持久的信息科技變革。

《中國企業傢》記者在瑞麗走訪瞭大量產業上下遊從業者,我們發現,這裡人與人的交往、事和事的碰撞,乃至文化和文化的交織,都是被產業需求推動著,並是以創造財富為線索來排序的,直播技術的成熟、落地,為瑞麗構建瞭一個特有的商業文化與社會秩序。

這裡發生在主播、商人們身上的故事,或許是互聯網驅動產業變革,在探尋更深更廣的邊界過程中,最有代表性的一批樣本。

135編輯器

女主播

"噫,兩瓶咋夠呢,大老爺們喝一瓶,不夠嘛。"秦琴嗔怪完倆河南老鄉,趿拉著涼拖,又拎瞭兩瓶緬甸啤酒回來。三分鐘前,也是她張羅把餐館的飯桌抬到馬路邊,樹底下,說涼快點,做玉石生意的女主播性情得很,臨時拼湊飯局,她也快速成為主事的。

我們所在的這座瑞麗城不大,從天上看,狀如紮猛子的飛鳥,腦袋就頂在中緬國境線上,這裡隻有兩樣東西最出名:緬甸的玉石、炎熱的氣候。路邊榕樹本來就生得敦厚,適逢六月天,被亞熱帶毒太陽一打,影子都肥碩瞭。

挪到樹蔭下,秦琴周到地抱怨起來,說她哥原本許瞭請兩位記者吃飯,聊聊天,誰知跑去機場接人遲遲回不來,於是便由她做東,四菜一湯,穩穩當當。她轉臉過來,問我和同事史老師,俺倆說河南話,你們聽得懂吧。在座的,除瞭徒然張羅的主播,揣著采訪心思的倆記者,還有她的兩位親戚,也是直播公司的同事,每人拉一個板凳圍坐下來,很快,桌面擺瞭杯碟碗筷、酒瓶,以及主播的奔馳車鑰匙。

開飯時間是下午,為瞭招待客人,主播特意晌午起瞭床。凌晨三點在淘寶直播基地收工時,秦琴就告訴《中國企業傢》記者,走之前必須吃頓飯,理由是你們大老遠的來瞭。

三十出頭的河南女人神情疲憊,一個同事也掛著黑眼眶,頭天下午,我在辦公室裡聽見兩位客服同樣私下抱怨,說有點盯不住。說來也沒辦法,公司上升期,人都被掰成幾半用,秦琴作為標兵,或說偶像,在內部備受推崇,從全國聚攏來此的男女老少,明裡暗裡都被告知說,隻要努力,你就能復制她的財富故事。

靠緬甸玉發財的故事在瑞麗是其來有由,翡翠貿易原本就是這裡的經濟支柱,幾年前,不少人由河南、廣西、東北來到這雲南小城,端著手機,出現在原石市場和成品店鋪裡。

以前覺得他們煩,早前在珠寶街開店的店主說,老跑來鋪子裡鬧,好些還是搞秀場直播的,出不瞭多少貨。可不知什麼時候起,電商直播成瞭氣候,某某買房,某某換車這些消息流傳起來,財富效應是最好的市場激勵方式。

在全中國任何地方——乃至西南端邊境線上——房、車都是關於致富的象征、符號,它能在物理上對人構成吸引力。幾個瑞麗人給我講,流動人口這幾年至少進來兩三萬,這些人不難找,他們白天黑夜地窩在市場裡。

前一天,秦琴在市場靠最外側的攤位上,用鬥魚直播瞭七個小時,賣出幾百顆翡翠戒面,流水合三四萬,按貨品來說,這算低貨、走量,這也是行業特征,幾年來,直播電商裡始終是以低端翡翠的銷售為主。她三年前來瑞麗,最初想投奔親戚,做點買賣,很快見證、參與瞭當地玉石直播的起勢,其本人在獲取財富的同時,也在市場裡聲名鵲起。

"黑眼眶"掏出個白煙盒遞過來,史老師說謝瞭,不抽煙,我說謝謝我也是,掉頭問主播,來這之前玩過直播沒,主播撥浪腦袋,說沒有,又說玉城那麼多主播,誰比我強,沒生意頭腦的沒戲。我說對,你小學畢業就沒再讀,去做買賣瞭,主播說嗯,二十多年瞭。當主播提成是不是挺高,我又問,主播撂下筷子,說你一個月掙多少錢,我說肯定沒你多,她說,你覺得我掙多少,我說,不得十萬。主播瞪眼,何雷跟你說啥瞭?

135編輯器

插上直播的翅膀

何雷是秦琴的老板,也三十來歲,老傢雲南,就在瑞麗不遠處的騰沖,傢裡除瞭困難時期沒做買賣,幾代人沒離過玉石生意。騰沖做旅遊翡翠的人多,導遊把客人帶來,何雷給對方返兩成,同行返八成,來一波遊客就往死裡坑,他看不過去,跑廣東去瞭。回雲南之前,他在廣東揭陽弄公司,線下開店,線上微商,雇人跑跑珠寶展,托人買幾本電話名錄,滿世界加人微信,光在朋友圈裡每月就能賣出幾百萬成品翡翠。可2018年初出瞭件事:春節返工,同事匯報工作,提起當地有同行單月做瞭1500萬流水,他心裡咯噔一下。

出去打聽,都說是圈外新人,隻知道做的是淘寶直播,幫當地翡翠店鋪批量地清尾貨。他把廣東、雲南幾個市場跑瞭一圈,很快決定放棄微商業務,退掉公司股份,回瑞麗做翡翠直播。

回瑞麗後,何雷很快發現賭對瞭,直觀感受是微商不見瞭。以前玉城市場外,全是蹲在路邊拍微商的人,這群人很多挪到瞭市場裡去做直播。何雷覺得,直播等於給微商的鳥槍換瞭炮,除瞭圖像2D變3D,還加瞭好幾個維度,有瞭聲音交互就能砍價,還可以建設直播間,做粉絲群。

在揭陽的時候,直播興起不久,何雷很快就發現進貨的人少瞭。他退掉股份以後,幾個發小仍然在揭陽打理這傢公司,2018年線上加線下做瞭8000萬交易額,其中微商隻占20%,大概1000萬,也就是說,一個月連100萬流水都維持不瞭。

我問為什麼直播沒在揭陽做,何雷說,我在雲南朋友多,同學多,親戚多,在揭陽我就是個做生意的,社會勢能不對。

什麼叫社會勢能,我還沒來及問就看懂瞭。其時話頭沒落,屋裡進來個男人,打眼看上去有瞭點歲數。何雷緊著起身,從寫字臺後頭迎出來,說這是我三叔,我們直播基地這商場就是他的,叔,這位是《中國企業傢》雜志的老師。三叔皺眉,生意還沒做得怎麼樣。我說噢,就是聊聊。三叔說好,何雷你出來說句話,找你有事。

三叔找何雷交代啥事務,秦琴不關心,她關心的是,就收入問題,何雷是怎麼跟我這個外人說的。何雷當時是用數字跟我分析的,淘寶、鬥魚倆平臺直播,鬥魚為主,主播四班倒,24小時不間斷,這傢叫做淘石樂的公司目前月度流水300多萬,很穩定,毛利27%,按業績提成,最好的主播能提走一半毛利。

最好的,這定語當然是特指秦琴,不然怎麼會拉她入夥,占瞭7%股份呢。但對女主播,庸常的贊頌沒有意義,用致富故事誇大她的收入數字,更是僭越。我老跟人講我們何總隻能在院裡說話,在屋裡能把房子吹塌瞭,主播說,我掙多少錢?明天回公司跟他理論理論,不夠的給我補上。我說別呀,那我成傳閑話的瞭,何總本意是誇你。主播緩緩氣口,把角力焦點挪到一碟菜花炒肉上,吧唧兩口囫圇咽瞭,又說,我老跟人講我們何總摳門兒的呀。我問,怎麼個摳法兒,她說,我們客服工資低啊,一個月就兩三千,市場裡上廁所,手紙都不給他們報銷,我跟何總說該買就買,從我工資裡扣。我問真扣啦?主播拍大腿,就扣瞭呀,買筆,買紙,都扣瞭我的錢,我還忽悠你們嗎,我說話句句屬實,都是聰明人,所以我老說我們何總這人啊就是摳摳屁股嗦嗦指頭。

在榕樹下、飯桌上,承認當下賺取的金錢不合時宜,數落數落老板,挺好,追溯追溯過往好光景呢,也是可以接受的。"黑眼眶"說,以前秦琴在淘寶上當個人主播,一天能走幾十萬的貨,現在可不如以往啦,主播說對,也沒團隊,我一單出過十幾萬,我問市場上誰出過更大的單嗎?"黑眼眶"說,前幾天還聽人講有平臺一單賣瞭240萬,據說是尊玉觀音。我後來知道,我們到瑞麗的時候,正是旺季前夕,半個多月後,秦琴的哥哥就在朋友圈發捷報,女主播連續幾天個人銷售額達到20萬。

但淘寶直播基地愈發不適合個體戶生存,支付最是麻煩,內嵌交易功能的直播通道多數跟主播們每周結算一次,這種方式,人們稱其為第三方。我們這些賣貨的,手裡哪來那麼多錢。秦琴抱怨說,貨款壓得多的一周能壓一千萬,越來越難弄。

所以2018年年末,何雷慕名找上門,秦琴沒多做猶豫,就同意加入。翡翠直播越來越不像個草根的致富通道瞭,何雷剛從揭陽回來時,跟個外行似的,橫打橫沖地在淘寶扔進去小二十萬,全無收獲。在淘寶上直播跟開店差不多,比如做平安扣,要開十個直播間,一起買平安扣的關鍵詞,一搜,前面排名全是你。何雷說,所以小商傢進不來瞭,我問,流量有多貴,何雷說我算過,一個點擊4塊錢,你直播間運營得好,單月也得四五萬成本,有錢才能玩。

2018年年初,淘寶和京東先後來到瑞麗,找市場,建基地,何雷分別去談瞭一輪,最終淘寶去瞭姐告區玉城市場,三叔的商場簽瞭京東,我們到的時候,樓頂已經釘上招牌,叫做京東翡翠珠寶直播基地,一溜紅字,墻體上,還吊著大小七八塊直播牌子,紅黃藍綠,很是熱鬧。何雷呷口茶說,其實我是第一批去跟淘寶談的。我問,為啥沒談下來?他說,它有個利益交換的紐帶懂吧?商業合作就是利益交換,對吧?就是利益紐帶的問題。

商場裡,除瞭正在籌備的京東直播,YY旗下的一件也在這做瞭基地,當天市監局的人過來,挨個房間查,挨個問,攝像頭插線沒有,原石打哪兒進的貨。何雷說,監管就這樣,每周都來,尋著物流信息捋過來的,這樓裡每周我發出幾千個快遞,人傢肯定得嚴查,保證你不能出問題。

這傢公司裡,當下最活躍的直播間都在鬥魚上。我問秦琴鬥魚上做直播還有流量紅利嗎?主播說,什麼,什麼紅利?我說就是好幹嗎現在?主播說對,是紅利期,不押賬,它要也走第三方就不好幹瞭,但是我不怕知道嗎,我的粉絲都可認我,前兩天有人非要退貨一塊冰豆,說用什麼顯微鏡看,說有裂紋,拿回來一看,胡說,根本看不出來,拿到直播間,我滴個乖乖,那就刷屏瞭,都說琴姐我要琴姐我要,誰都不給,我自己出瞭六百塊錢,我要瞭,我根本不怕知道嗎。

主播繼續說,2018年我來何雷他們公司,就把我的粉絲都帶到鬥魚上來瞭,我問怎麼不在快手播瞭?主播嘖嘖嘬牙花子,你咋這麼些個問題!說,快手不放人流,懂吧,就是一個屋子,屋子裡邊都是你是自己的人,他們知道屋門在哪兒,但外人永遠進不來,知道吧。

135編輯器

沸騰的直播市場

秦琴提溜起筷子,你看那,往右拐就是物流,再往下走,全是物流,市場裡老緬的貨,都是打這兒來的,你看左手邊,這一溜,全是老緬的飯館,街對面那幾傢翡翠店面,也都是熟人。

話聊到這,關於瑞麗的見聞,我隱約捕捉到瞭一條邏輯,因為關於這類問題,幾天來始終困擾我,比如,為什麼在瑞麗街道邊隨處可見店鋪和別墅,卻大量都是閑置、荒廢的,為什麼當地宣稱在瑞麗江畔三角地帶建構瞭鳳凰花堤,卻隻有稀稀落落的兩排樹,吊著些個嫣紅的花,連鳥叫、樹葉沙沙聲都聽來潦草。原來在瑞麗,在姐告,人與人的關系、事和事的交織,乃至文化和文化的碰撞,都是由產業驅動著排序的,我們吃飯的這條街,根本是由玉石市場衍生而來,進一步說,整個姐告區都像是玉石直播的附屬品,街道上隻能看到餐飲、翡翠、木料、租房、電信、物流乃至警務監控室,所有的店鋪,被賦予的隻有功能屬性。

賺錢是尺子,上頭有刻度,主播的生活、工作、人際關系,一切都用同一把尺子度量。她租住每月一千塊的房間,除瞭起居用度,沒置辦任何多餘物件;她每天吃兩餐,幾乎不喝水,食物更是不挑,隻為維持工作運轉;她不在乎公司股權結構,甚至與股東互不認識,她隻在乎微信群裡發佈的業績數字,何總給按比例開單就行。她是業務鏈條裡,距離變現最近的那一位,前陣子聚餐,股東們集體給秦琴敬酒,直到末瞭,她也沒把桌上人認全,隻記住瞭酒裡的話,要沒有秦琴,咱們連股本都收不回來。

健康狀況也是為直播服務的。倆老鄉每人喝瞭兩瓶啤酒,秦琴煙酒未沾,不但酒沒碰,飲料也沒下幾口。當主播兩年間,她聲帶狀況一路變差,說起話來凈是齒音,呲呲啦啦,砂紙似的。史老師頭天跟訪拍照,回來告訴我,在她臥室裡堆著一大簍藥盒子,雙黃連、佈洛芬。我說那你平日裡多喝點水,主播搖頭,不喝,我直播不上廁所。我說,聽史老師說你直播六七個小時從不喝水。主播說,當然,不能上廁所,一走就掉氣氛,又轉頭告訴倆同事,記住啊,直播最怕掉氣氛,一掉就半天不出貨,你得隨便說點啥,我寫字難看不,我老公就說,你這字就這樣,別練瞭,可我就一邊賣貨一邊說我的字,咱這字是天天被模仿,從未被超越。史老師打斷她,問長期這樣,嗓子行嗎。主播哎喲一聲,你說就咱這鬥志,就咱這戰鬥力。

秦琴紮根的淘寶基地,是一座尖頂大棚的建築物,每晚八點就灼然發亮。不可計數的白光燈交叉懸吊在頭頂,光線向八方投射,核爆似的,低頭一瞧,萬物褪瞭色,影子都淡沒瞭。也不隻是光,聲場也是鼎沸的,置身其內,像是陷進一鍋煮開的白米粥,初次到來的人在這盛世裡暈頭轉向,感官丟失瞭信息接受秩序,腿肚子轉筋,挪不動道。抬腳邁進市場的時候,我看到遊客模樣的女人正在呵斥一條狗,此狗短毛,通體是赭黃,四肢在洋灰地上周旋、撲打,它顯然是誤入人流,與初來乍到的我一樣無所適從。可也沒人騰得出閑心關註我或那條狗,重要的是財富、生意,它們就在臺面上、手機裡發生著。

第二次踏進這市場,我開始能分辨焦灼的來源,它來自每個攤位的談判,是集結起的群體情緒,激昂得很。每天晚上,主播們都端坐在攤位後頭,貨主則端來用灰、黑絲絨佈縫制的首飾盒,盛滿翡翠戒面、掛件,輪流在各個攤位駐足,請主播為千裡之外的買傢們挑選貨品。貨主形色、膚色各異,有人眼珠亂翻,自來熟,遊走像串門子的婦女,見人就絮叨,有人面色如灰,耷拉眼皮,張口隻肯報價碼、數字。

離我不遠的地方,一個緬甸青年奮力喊瞭一嗓子,聲調怪異,他把棒球帽簷拽到後邊,拿拇指跟食指捏住透綠、碩大的翡翠戒指,高聲告訴主播別說一千五,兩千都不賣,或許因為隻能蹦著講中文單字,他的肢體表達極誇張,像是活在戲劇裡,可買賣談完,他又立時顯得是個常人瞭,擦擦汗,沖旁人笑,仿佛剛才陷入癲狂的不是他,主播指指手臂,哎你,噴瞭我一身口水,得給我消毒錢。

凌晨的姐告區,玉城市場無疑是動靜最大的一塊區域,因為它生意核心是砍價,主播替買傢砍價,每一波聲浪都是在為財富鋪就通道,而物理空間也用來聚集人流,為市場提供充分的貨品供應量以及人員流動性。

秦琴攤位周遭圍著的貨主永遠有緬甸人,多數熟臉,混不到桌邊板凳的,就矗在外圍,貓腰把上身湊過來,貼得最近的幾位,臉上永遠敷著笑。見我和史老師擠瞭過來,主播馬上沖一位緬甸青年下指令,去,給倆記者哥哥買水去。

依著何雷的說法,主播與緬甸人是雙向選擇,雖然淘寶直播收效一般,但仍然會讓秦琴帶著很多同事到這裡,重要的是現場感。你要給客戶一種現場采購的感覺,何雷說,讓黑皮膚的老緬出鏡是個最好的辦法。但作為主播,秦琴不在乎這種生意經,她隻單純覺得,中國貨主不好說話,可橫瞭,緬甸人則全然不同,這些老緬一個是聽話,一個是可憐。

史老師跟我講,剛才跟拍主播買水果,她順手把旁邊緬甸人的賬也給結瞭,我揣度著,主播那是在找鏡頭,盡管隻是個照相機鏡頭,史老師說,不像。飯桌上話頭到這兒,我順勢問起秦琴,她說,我向來這樣,吃飯、買東西,碰見老緬沒有不結賬的。我繼續問為什麼,她說,他們沒有錢,隻要賣貨的來找我,說姐姐,我沒開張,那我當時包裡有多少零錢,全部讓他拿走吃飯去,人傢不是說瞭嗎,一碗米是恩人,但一升米是仇人,是不是,所以我就喜歡這樣。

我說,何雷不是這麼說的,他說鏡頭裡緬甸人多,買傢更信你。主播把嘴撇起來,瞎說,咱們直播間沒有任何套路,要啥套路啊,一就一,二就二。我說,不是套路,這頂多算是個技巧。主播不接話茬,自顧說老緬就是可憐慣瞭,哎,湯別放中間,那盤牛肉你夠不著,晚上有老緬找我,能開張我就都給他們開開張。前天有人看上個戒面,讓我幫忙談一下,結果貨主老緬沒來,我微信問怎麼沒來,他給我發瞭個照片,你看嚇不嚇人,玻璃弄下來,砸小孩頭上瞭,這麼大口子,我馬上給他發瞭兩千塊紅包,你看記錄,馬上發瞭兩千,你說兩千塊錢在中國能幹點啥,緬甸人下工地,40多度,一天也不過四十塊錢,好多人到死都沒見過五千塊,太可憐瞭。我問,照片裡挨砸的是他,還是他的小孩。她說,我不管,是他的朋友也好,小孩也好,你記住老天爺看著你呢,你跑這麼老遠來做生意,老天爺隻要看見這兩千塊錢,他就保你一傢平安。

135編輯器

中緬邊境的特色生意

鐵絲網成天在日頭下暴曬,漆面早就裂得七七八八,網面上掏個肥皂大小的洞口也就不難。對面的緬甸女人順洞口塞過來一罐防曬霜、一盒清涼油,三十,她說,能掃碼嗎,我指指貨架,女人點頭,可以。

這筆錢支付得輕巧又離奇,與其說是隔著鐵絲網,不如說是越過中緬國境掃描瞭那塊微信二維碼。在姐告區的緊東頭,就是在當地叫做國門的口岸,這些鐵絲網,正是從國門兩側延伸出來的國境實體瞭,早前國門周圍被規劃成旅遊景點,於是隔著國境線買些小零碎,也被默許為一種體驗項目。鐵柵欄另一邊的緬甸人用各種方式與瑞麗、與中國發生著關系,不遠處的國門口岸,每天也有緬甸人大排長龍,要來到此地。

其實為瞭營生來到這兒的,無論是鐵網那頭穿裙子、趿拉拖鞋的緬甸貨主,還是從廣西、河南、東北來的主播,在瑞麗人眼裡都可以歸為一類,叫外地人,或流動人口,總的來說,在瑞麗是外地人掙錢,本地人攢事。

我們在瑞麗遇到一位叫許升濤的本地人,上世紀70年代,他父親就在中緬兩地做玉石生意,到他這代接手,隻有大姐做翡翠成品買賣,開瞭店鋪,做瞭品牌。英國讀書回來後,他先在上海辦瞭傢珠寶會所,再回雲南開設瞭當地唯一一傢高級酒店,但對玉石買賣始終是觀望。他說,核心在於它不是個現代化生意,我不解,人們都說翡翠是暴利呀,現不現代的,又有什麼緊要。

他告訴我們,從緬甸最源頭的礦山起始,原石供給渠道就分化瞭,大礦主公司供應原石上公盤(專業術語,中外玉石界認同的原石毛料交易行為),當地居民則在炸山之後撿石頭,其後是漫長的賭石,開窗(磨表皮)小賭,一刀切大賭,過程中,任何對半成品與毛料的預期差異,都可以促成一次交易轉手,因此從原石開采起始,到刻制出翡翠成品,其間有不可計數、無法預知的復雜的交易過程,復雜一方面意味著長久的貨物周轉期,所以所謂成倍的高毛利,根本是要負擔著巨大的時間成本,另一方面,公盤之外的貨源也隱含著大量的不確定性。許升濤說,掙瞭大錢的,隻有礦主們,他們是最大的一類賭石玩傢。最後他說,幹脆你去德龍看看。

德龍是當地最大的原石、毛料市場,跟沸騰的淘寶玉城相反,這裡每到夜晚開市就幽暗奇絕,行傢們攥著手電,弓著腰,摸索尋貨,跟鬼市似的。市場管理者深諳語言激勵的技巧,比如,在一條東西向的通道口,掛出一塊翠綠色招牌,上書中國造富工廠,氣勢不可擋,打眼再看,另一塊招牌尚有註解:一刀窮,一刀富,一刀走上土豪路。

賭石橋段在這裡不間斷地上演,三臺切割機架設在路口,藍鐵皮盒子狀,有些行傢買來石料,現場切,價格公道,一刀十塊。被圍簇在人群當間兒的是個東北口音的女人,面前桌上擺滿器具,包括手電筒、牙刷、水彩筆,所有石頭都由她經手,像個坐診大夫,用黑色水筆在石頭上畫一條切口線,交給身後的緬甸小孩,上機器切一刀。這時一個男人挺著肚腩擠進來,手捧四塊石頭,粗著聲音說要全都切瞭,我拍肩膀問多少錢買的,男人一翻眼皮,二百,要買去那邊。頭兩塊切開裂紋多,女人勸他,摳幾粒珠子出來得瞭,興許能保本,到第三塊,女人有瞭笑模樣,說水頭足,部分還糯化瞭,這回許能切個鐲子出來——玉器裡,手鐲是硬通貨——人群終於發出噢噢的聲音,有看熱鬧的說值瞭,打出鐲子來,少說賣兩千啊。緬甸小孩則抄起根木棒,哐哐哐敲響頭頂那扇銅鑼,定睛一瞧,黃銅面上也貼著四個大字,大漲、發財。

在德龍,這些賭石故事和多年前沒兩樣,你能看到零散的幾個主播遊走,也都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。我許是看到瞭許升濤希望我來看的人和事,也開始明白,為什麼他此前做瞭個翡翠電商APP,還沒上線就丟掉瞭。他說參不透互聯網和玉石的深層關系,2008年經濟危機之後,翡翠價格兩三年間翻瞭幾十倍,可這些賭石的人們,仍然是市場上最大比重的參與者,玉石市場絕大部分的交易量,來自行傢之間的內部交易,假設真的有人能夠搭建出線上渠道,實現所有互聯網平臺所宣稱的優越性,讓翡翠從源頭直接到用戶,那麼這個市場還會存在嗎?

所以,對玉石商人們來說,產業鏈條上的絕大部分環節是不會變的,生意的多寡隻取決於銷售終端的效率,換句話說,起碼目前,主播就是玉石市場裡最大的增量人群,也是產業鏈上最大的變數。

何雷的公司每月能賣到近400萬交易額,但2019年3、4月份開始,他發現當地的直播間突然變多瞭,自己能在各個平臺上分配到的流量和用戶都沒達到預期。按勢頭,原本銷售應該翻番,他說,可市場裡的主播人數還在漲,平臺也一下子變多瞭,最早是淘寶、YY(一件)、鬥魚、微拍堂在做,現在蘇寧易購、京東、拼多多,包括58的轉轉也進來瞭。

所以他們如今能做的,就是抓到更好的流量,用更好的主播來提升銷售效率。我們與女主播的午餐吃到一半,她接到瞭何雷電話,對方告訴他,鬥魚那邊又申請下來一個直播間,這讓秦琴頗為興奮,接下來的一個小時裡,她低聲告訴每一個碰面的同事,哎,又拿到一個號,有人問什麼號,她大聲說,還能給你們弄啥號,淘寶快手號多得很,肯定是鬥魚啊,號可是拿瞭,你們得想想辦法多賣貨啊。

酒足飯飽,桌上的人都撂下筷子,我起身想結店飯賬,被主播一把拽到身後,來這兒瞭還能讓你結賬,她嗤笑道,你問問她們,她指指屋裡兩位老板,你問她們敢收你的錢嗎。

傢人把那輛黑色SUV開過來,主播原本要走,幾番猶豫,終於又沖我說,剛才你覺得咋樣,聊得還行不,我剛才不該數落你,說你咋那麼多問題,我說你什麼時候數落我瞭,她說,就剛才你問快手的事兒的時候啊,我說嗨我都忘瞭,你當主播是不是當出職業病來瞭,你是得哄著粉絲買東西,可我就一記者,你又不指著我吃飯,主播搖頭不止,那不行,那我也不能那麼說話。

我又問,你覺得做主播,能幹得長久嗎,她說,不知道,不長久,長久不瞭,我覺得兩三年就不行瞭,好多緬甸礦要封瞭,我問,誰說要封,封多少,主播說,不是上新聞聯播瞭嗎,就是前兩天,直播間的人都知道,哎我說你咋什麼都不懂,不過告訴你我不怕知道嗎,我不怕。

我們此時站在距淘寶基地不遠的十字路口,四處凈是緬甸飯館,裡邊是喝著四塊錢一杯黑咖啡的緬甸人,他們沉默慣瞭,總是避開與中國人眼神接觸,聚餐也沒多大動靜,整條街上的聲響,隻來自於稍遠處的幾傢店鋪,每掙一個月工資就會辭職的緬甸人躬著身體,滋滋啦啦地切石頭,根據大小、質地不同,切出來的聲調不斷往復變化,和著四濺的星火。

太陽照西沉,入口處小販擺上臺的冷面、水果和檳榔都拉出長長的影子,緬甸人用抹上石灰的樹葉裹檳榔,掐起來,貫到嘴裡,邊嚼邊吐,攤在地上紅得像漿,引來幾隻螞蟻,後來是整片的螞蟻。人流慢慢密集起來,來得早的人在路口點根煙,長籲一口氣,更多人從熄滅的翡翠店鋪燈牌底下穿行過去,朝著基地聚攏,像要奔赴一場永遠激昂,沒有休止符的搖滾樂演出。

聯繫我們|www.chinafocusnews.com All Right Reserve 版權所有